文圖/天空樹
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周遭環境起了一股老建築重生的風潮，行走日常中，常可看到印象裡是某某舊建築的地點圍起了帆布牆，然後過沒多久就變出了一個新樣貌，令人嘖嘖稱奇。後來發現舉凡舊工廠、舊車站、舊房舍、舊政府機構…等等，只要是有點年代的建物，在年華老去、面臨更新拆除之前好像都可以有個評估命運翻轉的機會，彷彿建築物本身被歲月催趕著走了很長一段路之後，終於到達可以停下來喘口氣的定點，於是卸下原先的華裳，任由時間妝扮，靜靜等待人們的重新垂憐。但命運可是大不同，同樣是磚瓦水泥木材等建造而成，那些有著歷史背景、身世經歷可以留下來當成故事或教材的建築物們，經由專家學者一番考據研究、評比爭論之後，幸運地得以免除拆除厄運，有如人們抽中彩蛋比個勝利手勢，知道只要等到適當的時機降臨，便會開始圍起帆布牆，任人們在身上一陣敲敲打打換上新裝，然後挑個黃道吉日，如新嫁娘般在眾目睽睽之下掀開面紗、抬頭挺胸的重返榮華時光；反之那些沒有利用價值的，起不了作用就只好掩面哭泣，時日一久也難逃重型機具伺候、鐵球怪手一頓毒打砍掉重練的命運了。
但是老建築重生能帶給人們多大喜悅或是甚麼意義呢？我常常想到這個問題。比如說，「松菸文創園區」之於我的意義。
還沒變身之前它的身分是松山菸廠，領有公家牌製作香菸的地方。最盛時期每天有兩千多人在它地盤上跟它一起勤勞上工，每年產量豐盛、內外銷都收入非凡，是國家當時的金雞母。想像一下那日日是好日、理菸葉就像理金雞蛋一樣的場景，黃澄澄的，多讓人心花怒放！但即使是金雞母，再怎麼會賺錢，終究還是抵不過時代巨輪的碾壓，過不了需求量下降及競爭力不足這一關！命運喚不回榮景，無奈之餘，松山菸廠也只能將兩千多位員工驅散到其他地方去，留下金雞母獨守諾大的庭院了。還好松山菸廠的庭院夠大夠美，植栽又多不勝數，沒有了生產力的老母雞得幸以歷史古蹟的身分存活下去，只是不再像當年那麼光鮮亮麗。
時隔近二十年，隨著都市空間的規劃改變，松山菸廠換上了文創園區的名號重出江湖，當年那個做菸的工人轉身一變成為現在的文青，衝擊感之大的。而為了迎合時下人們的口味，即使年事已高的松菸老婦也必須重習十八般武藝，才能與時俱進的跟人們打成一片。在藝文感十足的主事者們規劃下，重新梳妝打扮整理一番，不動大刀只作微整形；在寬廣的內部重新建構明亮的設計空間，並且賦予各種不同功能。然後等到一切準備就緒、再次粉墨登場。新面貌除了保有舊日光榮歷史供人們細細回想、追思憑弔之外，更三不五時變化招數，表演特殊才藝陪人們舞文弄墨。這樣的轉變乍看著實讓人感到驚喜，就像舊瓶裝新酒般，從前吵雜熱鬧的工作場所變身成為簡單幽靜的藝文空間。
但是若要回到往日繁華光景就必須細心規劃經營，並得做起生意，於是昔日的廠房或辦公室就變成現在年輕人的文創小舖，或是走精緻路線的藝文小咖啡店，或跟國際接軌的各式展覽表演，甚至還進駐極具特色的設計書籍圖書館。大量的製菸機器不見了，昔日單調的機器轉動聲及反覆作業的工人身影已不復在，取而代之的或是展覽、或是表演，或是廣招各路英雄好漢的文創市集，看似相關卻又獨立的活動，似乎每次只要一出手總能吸引滿滿人潮前來參與。
於是，就像整形過一樣變臉成功，「松菸文創園區」成功取代了「臺灣省菸酒公賣局松山菸廠」。隨著時光流逝，一代一代的人們將不會知道松山菸廠最原始的狀態與面貌，就像我們現在也無法想像當年那些坐在廠房裡捲著菸葉的少女情懷。唯一還能感受到的，也許只有建築物本身的時代感及周遭大片的自然生態景觀。那直立了半個世紀以上的楓香及櫟樹，跟我們同樣呼吸著空氣，那片能看到野鴨戲水的濕地，仍然保持著欣欣向榮的生命力。
目前許多臺灣大型的舊建築群紛紛改變成為特定藝文場域，如松菸文創、華山文創，中部的審計新創聚落、范特喜文創聚落，南部的駁二特區等等，不管是成為藝術村或文創聚落或展演空間，都能再創不同風華，也帶給人們新的空間體驗及休閒好去處，但有一種個別小型的「老屋新生」卻讓我覺得矛盾又有趣。
「老屋新生」風潮掀起之後，臺灣各地紛紛起而效尤，政府民間有志一同齊步跑，這麼多年下來，只要有點年代或歷史感的建物或街道，幾乎都被整過型拉過皮，再來換上一副「我是有故事的老人」來吸引群眾。不過有些地方卻讓人感到失望，我懷疑老屋整形是不是都同一個設計團隊包了？許多顛倒的取巧方式形成不同老屋重生後卻大同小異，不管走進哪個新生的案例，逛了一圈就開始發現，啊……又是文創小舖，文青最愛的各式紀念品；轉個彎又是美美的咖啡店，網美最愛拍照的打卡點，還有各式各樣的展演空間，老實說素質參差不齊的規劃或經費有限的窘境下，反而讓人弄不清楚到底是「老屋新生」還是「老屋犧牲」？能夠重回老建築體驗新時光固然好，但除了翻新內部空間提供沒有變化的商業模式來吸引人潮吃喝拍照外，老建築是否還能帶給我們什麼不同的感受？
今日再次拜訪松菸文創的迴廊裡，全臺老屋新生的案例中，只有這裡讓我情有獨鍾，值得我一逛再逛。看完繽紛的藝文展演活動，避開紛擾的遊客轉進充滿巴洛克風味的噴水池花園，看著陽光灑落下來的光影，彷彿時光凍結了。抬頭觀看聽說以當時女工為藍本的雕像時，我不禁想著，當年那些在菸廠工作的年輕女孩，現在應該都已是年邁老嫗了吧？如果現在舊地重遊，不知是否心裡也會和我一樣感到悸動及感動？
